第十二章 絕版莊園——十年臥薪為一夢
1、三宗地有動靜了
夏日熏風暑坐臺,蛙鳴蟬噪襲塵埃。
2011年的夏天來到了,蟬兒一迭聲地嘶叫著,叫得滿大街的人心浮氣躁。
于桂亭在辦公室里踱步。
他一會兒走到窗前凝神,一會兒又走到茶幾邊沉思,茶幾上擺放著一只木雕帆船,鏤空透雕,散著淡淡檀木香。
趙如奇、馬志海、丁圣滄打趣著進來了。
他們一看董事長的表情,知道有要事相商,都收斂了笑容。
“三位,那三宗地有動靜了。今天叫三位來,就是研究一下這三宗地的事?!庇诠鹜ら_門見山。
于桂亭說的三宗地,分別位于頤和莊園的北面、東南角、西南角,正好環抱著莊園。
“咱們做地產這么些年,沒拍過地,沒爭過地,為嘛,因為咱們都是做的舊城改造項目,都是市政府交給的任務。這些項目,都是基于為社會做貢獻,替政府分憂的想法做的,所以都算不上經濟項目,可是這三宗地不一樣了,這三宗地咱們得通過競拍拿。這可是咱們歷史上第一次拍地?!庇诠鹜ぢ曇魢烂C。
他雖然沒明說,但是每個人都明白,于桂亭這次多么看重拍地一事。
“要是競拍,比咱實力強的地產商不少,難保他們不搶?!壁w總說。
“是,問題就在這兒。要是真有人爭,這三宗地就說不準是誰的了?!庇诠鹜び终酒饋?,走到窗邊,點上一顆煙,“三位,今天我告訴你們,這三宗地我們必須拿到手。我為什么在這事上這么堅決呢?這是我的莊園夢。這個莊園從建成起,我就想著,要建二期三期,彌補它的不足。這三塊地和莊園是一個整體,我們必須拿下來,這樣莊園才完整——要是讓別人建上房子,莊園整個風格就不協調了,以后水的管理也是個問題?!?/p>
幾個人同時點點頭,他們明白這件事對莊園的重要。他們聽于桂亭念叨“三期”的事,也不是二天兩天了。
這是個在滄州絕版的莊園,于桂亭不想留遺憾。
“我們提前做工作,把可變因素能控制的都控制住?!倍∈嬲f。
“我叫你們來就是這個意思?!庇诠鹜椧幌聼熁?,缸里已經有數個煙蒂了,“滄州的這些同行,大多都給我個面,我要說要,基本上都不會跟我爭。從現在開始,你們在一些場合,就把這個意思透露出去,提前打招呼,這三宗地我想做,它是莊園的一部分,我得圓這個夢?!?/p>
“行,我們開始做這方面的工作?!?/p>
“小丁,你負責跟有關部門溝通,咱就是打招呼了,也興許有非要不可的。你盯著看看,哪些地產商會交保證金,咱們做到心中有數?!?/p>
“沒問題。頭兒,憑著咱們給政府做的這些事,給滄州城建做的這些事,我相信各個機關部門不會為難咱們?!倍∈嫱τ行判?。
“志海,你負責在政協這塊吹吹風。我負責跟市領導溝通,必要的話,可能也需要他們幫忙做工作?!?/p>
馬志海點頭:“行?!瘪R志海是政協委員,每天除了公司事務,接觸最多的就是政協委員們。
“董事長,這么著,從今天開始,我就有意識地組織一些酒場。飯桌上說話也方便,咱們敬個酒,禮也到了?!壁w如奇說。
“行,如奇,你看著安排。沒有極特殊情況,我肯定參加?!?/p>
2、誰能爭
晚上,頤和大酒店貴賓殿。
十八個座的大圓桌坐了滿滿一桌子。
于桂亭跟地產同行并不陌生,也可以說一年到頭經常在一塊吃飯。有人說同行是冤家,他講究的是同行是朋友。
當然,不僅是同行,桌上還有一些社會各界的老朋友。
燈光明亮,杯盤晶瑩,一廳的人說說笑笑,氣氛很好。
酒過三巡,菜過五味,于桂亭的話轉入了正題。
“老兄,老弟,我這些年做地產,沒求過人,都是政府部門求著我,做的舊城改造項目……我做事愛講個順應自然,天時地利人和才行,有一樣達不到,這件事我就不做……這要拍的三宗地就不一樣了,這是我莊園夢的一部分,我想了十年了,沒有它們,我這莊園始終留有遺憾……各位,你們給我個面也好,算是讓著老于也好,你們得幫著我圓這個夢……沒有你們幫著,我這夢圓不了……”于桂亭說得很懇切。
說著,于桂亭端起了酒杯,“這是我最終的一個夢,我今個兒說的這些話,都是耍賴的話。你們隨意喝,我干了?!?/p>
說罷,一飲而盡。
在座的,也都紛紛干了。
“哎呀,大哥,你要說要,我們沒意見。保證不跟你爭。這塊地,也只有你做最合適?!?/p>
“大哥,憑你這威望,我們也沒資格跟你搶,又何況這三塊地有這樣的背景,你放心吧,這三宗地非你莫屬?!?/p>
“對呀,對呀,于總,要是別人爭這塊地,我們興許跟著摻和摻和,你要說要,我們絕對不爭?!?/p>
“于董,在滄州說起做地產,誰不對你挑大拇指。小孫莊拆不了了,交給你,磚廠不要了,交給你,一中前街拆不了,交給你,你光給政府擔擔子了,你又建學校,又捐鑄鐵獅子……你做的這些事,可以說功在當代,利在千秋……你要這地,也是為的莊園更完美,給滄州留個景。我們不支持你,還叫人嗎?”
于桂亭在滄州商界深耕幾十年,五湖四海皆兄弟,三教九流有朋友,商業同道有困難他挺身相幫……關鍵時刻,人們也想還他個人情。
而且,許多人明白,于桂亭說的是實情。東塑地產從沒拍過地,而這一次,也是為了莊園更完美才決意拿地。
“謝謝了,謝謝了。我得拿大杯表示一下?!甭犞藗兊脑?,于桂亭也很動情,“服務員,給我拿壺倒?!?/p>
壺,就是那分酒壺。一滿壺,得有二兩多。
于桂亭一仰脖又干了。
3、莊園夢,做了十年
星期天的早上,難得的清凈。
于桂亭在院子里,背著手,轉了一圈。望望草坪青牛,看看池中綠荷,招呼一旁擦車的支學東:“強子,我出去走走?!?/p>
“姐夫,去哪,開車不?”
“不用。就在莊園附近走走?!闭f著就往外走。
支學東趕緊跟了出來。
紅紅的大太陽剛剛露了半個臉,半隱半陷在云層里,半個天空氤氳著云蒸霞蔚的絢麗。
暑氣還沒上來,莊園里的法桐、石楠、白蠟、銀杏郁蔥蔥一片,空氣清新如洗。
兩個人信步走出莊園,一直走到了莊園北面的大路上。
這條東西筆直的路,叫九河西路。
路北邊是海關辦公樓和名人植物園,路南面是氣象大樓和消防中隊。
名人植物園南面,氣象樓的東面,是一大片空地,幾處被遺忘的平房在荒草里破敗著。
這片空地,就是于桂亭想往的三宗地之一。
他望著眼前的一切出神。
“強子,這塊地我想了十年,守了十年,也護了十年。要不是我護著,這塊地早就規劃掉了?!庇诠鹜ぽp輕說。
“這么長時間?”
“是啊,這塊地正好在莊園的北面,緊挨著莊園,如果建成別的,莊園的完美就破壞了,所以這些年我一直摁著。說起這些事,我一直挺感激王副市長的?!?/p>
“這事跟王副市長有關系呀?”
“對啊。你看路北面這海關大樓,當年要建時,市里已經開了辦公會,確定把這個樓建在路南。當時聽說了,我就找王副市長去了,這大樓要在南面一建,這塊地的格局整個就破壞了,三期就完了,我的莊園夢也甭想了?!?/p>
“你怎么說服的王副市長?”
“你聽呀。王市長給這莊園調過水,我們也算是熟了。我找到他,直接就說,王市長,我聽說市長辦公會,定了海關樓這個位置。他說,是啊,你怎么提到這事了?我說,我有點個人想法,跟你念叨念叨。第一、自古以來,海關算是衙門,衙門口朝南開,這是上講究的,可以說是老例,現在定的那個位置,是坐南朝北,正和老例反著,將來人車出出入入,也不是很方便。第二、這兒要建這么個樓,這片地就不整莊了,以后建嘛也不合適了。第三、把我的莊園夢也毀了,現在莊園建的半半拉拉的,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,尤其是幾個角,一看很不完美,甚至可以說是難看,我一直想著把這個夢圓起來,給后人留一個景點。第四、在這塊地上建樓很麻煩,為嘛呢?又牽扯村民,征地造價又高,不劃算。我跟村民打了多少年交道,他們真要折騰起來,一年半載你弄不清……他聽了,點點頭,說,你說得有道理。我又接著往下說,這個海關樓要建,沒毛病,我給選了個地方,坐北朝南,就在路北邊,這塊地很單純,還不牽扯村上,一點麻煩也沒有……你要是能把它從路南向路北這么一挪,我說的這幾點就都解了?!?/p>
支學東一邊聽一邊樂,“王副市長怎么說?”
“他聽我說完這番話就笑了。他說,老于,你怎么說個事頭頭是道呢,你這理一聽,還真挺讓人服,我也覺得該改。這么著吧,我就用你這些理由,拿到市長辦公會上去說。你放心吧,我讓你說服了,其他市領導也準能認同……就這么著,這事就給改過來了?!?/p>
“噢,原來這海關樓還有這么段曲折?!敝W東望著海關大樓,眼神充滿著敬服,“虧了您老給擰過來了,要不然,哪還有三期呀?!?/p>
“所以后來凡是了解我這個夢的領導,就跟我開玩笑,誰要在這塊地上建東西,都得給老于知道——老于同意才行。為了這塊地,人人都給足了咱面子?!庇诠鹜ふf得云淡風輕,支學東聽得心涌波瀾。
在滄州,要摁住一塊地,得多大的面子啊。
4、志在必得
“那這南面的氣象塔和消防中隊呢?”支學東指指路南的氣象大樓,“您怎么沒摁住?”
“這兩家要建時,我是知道的,都得通過規劃嘛——開這個會時,有人給我打電話,說,老于,你要讓建,我就批,你要不同意,就不批。我說,我同意。領導同意建,我不能嘛事都干預,還得小局服從大局?!?/p>
兩個人都笑起來。
“這怎么您老同意呢?”
“這里也有幾個原因。你看,這個地方是抱角。原來這里有個彈藥庫,是軍產,咱要建住宅,一牽涉軍產就挺麻煩。這兩家單位建成后,在這個角上,并不影響咱整塊地的使用和開發。這是一。二呢,曾經有水利部門監測過,說這塊在沉降中心上,所以不適合建住宅。而且把著角,車流量大,噪音也大,不是理想居住的地方。兩家單位建在這兒,既不影響莊園,又可以降低整個莊園的容積率,我就沒擋……說那真事,這塊把角的地方,從環境從構造上說,不適宜建住宅……”
“您老為護這塊地,下的這個功夫喲,一般人可費不了這個心思?!?/p>
“要不為嘛叫莊園夢呢。這些年我就一直守著,一直摁著,等著拍地這一天了?!?/p>
“這幾塊地對您老那么重要?”
“那是。這莊園,現在還留有很大遺憾,我就想著,拿這三宗地彌補,建個三期。這地要是讓別人拿走了,這三個角的風格跟莊園就不一樣,破壞了整體美,還有一個,這水的保護將來也成了問題……這水一旦被污染,成了臭水湖,這個莊園就糟蹋了?!?/p>
這正是于桂亭憂心的地方。
莊園是于桂亭的絕版莊園,也是滄州的絕版莊園,他一直想把它做成風景古跡,所以十年來,他像老虎守著肉骨頭,虎視眈眈,朝思暮想。
“萬一,我是說萬一,這地要是拿不到呢?”
“不是沒這種可能?!庇诠鹜ねf園,聲音變得低沉,“世界上的事哪有板上釘釘的,咱們也就是往成上去努力,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?!?/p>
兩個人邊聊邊往回走,眼前的湖水蕩著漣漣清波。如不說破,誰會相信這是當年燒窯的大坑呢。
“強子,你不知道,我有時睡不著覺,就望著這片水出神,這個莊園,活就活在這片水上了,死也死在這片水上了,拿下這幾塊地,也是為的保護這水。我就想,要是這地拿不下來,我還不如跳進這坑里,死了算了?!?/p>
支學東聞言心一怔。
“您老真這么想?”
“真是這么想。我要是拿不下來,我還活著奏嘛,我就一頭扎進去,死了算了?!彼碾p眸黑虎著,表情決然。
于桂亭從不沒有說過這樣的話,也從來沒在什么事上這么較過真。
“這些年,我老做一個相同的夢,夢見我拿到了地,夢見這莊園,比邁阿密的高檔小區還要美,我就笑,笑著笑著就醒了,醒了才知道是個夢……”
花壇里綠油油的冬青猶如蠟染,窗前的石榴花艷紅如火,大朵大朵粉白金黃的月季,鋪排在綠茵茵的草地邊。
他們仿佛在回應于桂亭那個疑真似幻的夢境。
從深坑相連、塵沙撲面的磚窯大坑,到水波蕩漾、洋房亮眼的絕版小區,于桂亭為這個莊園付出了太多心血。
他像護著眼珠子一樣護著莊園。
這三宗地,承載著他的莊園夢,他怎么肯,怎么可能,讓三宗地落入他人手中?
“我要拿不到地,就真不如死了算了?!?/p>
他的牙暗暗咬著,眼里,仿佛冒著兇光。
5、穿腸草
某局的內部食堂里。
一桌六七個人,簡單的幾個菜,但是說得卻挺熱鬧。
于桂亭、孟慶升、趙如奇、丁圣滄,東塑的幾大員坐在里面,某局的局長、辦公室主任一干人陪坐。
“于總,你鑄鐵獅,捐學校,贊助文化事業,還有舊城改造,就沖你給滄州做的這些事,這三宗地白給你我們都沒意見?!币蝗苏f。
“白給我可不敢要,咱該怎么定價就怎么定價,該怎么走程序還怎么走程序?!庇诠鹜ば?。
“莊園建三期,是要圓董事長的一個夢。這個情況有些特殊,不同于別的地塊,還得請領導們多多支持?!壁w如奇說。
“這個沒問題,于總你就說,我們怎么幫你吧?!?/p>
“這幾塊地,圍著莊園。萬一有人競去了,我得有個說法。這個水是我花錢引來的,這些年里,水面花了大功夫維護,誰要在這兒建住宅,沾的就是水面的光。他非得搶地,在這兒做,我是有條件的,一是得拿水面維護費一個億,這錢一半交給政府,一半給我。再一個,將來對水面的維護,也要約定好,幾家怎么維護好,誰要是光想沾光不想維護,那不行,我得提前說下……”
“于董,你說這些,在理,我們考慮考慮怎么運作?!?/p>
于桂亭舉起杯子:“局長,我們要辦這些事,一年二年也弄不出個眉目來,你要辦,也就是二杯酒的事?!庇诠鹜ぁ疤恕钡脑捳f得不露痕跡。
“于總,你建個莊園,也是為大伙,提升的是滄州形象,增加的是滄州的景點,我們沒理由不支持啊?!?/p>
“有你這句話,我就放心了。我剛才說的那兩條,是認真的,咱不能口頭說說,我的意思,得把它寫到競拍者的附加條件里,要不然,這話說了白說……給我倒一壺,我拿這壺敬老弟一杯?!?/p>
于桂亭開始拿壺喝了。
“老弟,我相信你的能力,這些事在你這保準沒問題?!庇诠鹜そo對方夾過一些菜。
“大哥,你這要求也沒額了外,我盡快跟領導們匯報,相信領導們都會適當考慮?!本珠L說。
“局長,老弟,我還有個要求?!?/p>
“你說?!?/p>
“拍地之前,你們總得開個會,通報一下情況吧。到時開這個會,你叫上競拍的開發商們,我也參加。你給我十分鐘時間,叫我講講,我這莊園的情況。我得讓人們知道,這個莊園的前因后果,來龍去脈,它是有歷史背景的,它是我做了十年的莊園夢……這是滄州的一個絕版,誰要做,必須護好這片水……”
“行,到時我們讓你講講……”
在這樣的場合,于桂亭不能不敞開喝了。
因為酒里有誠心,也有敬意,他得表現到位。
酒是心情的助燃劑,也是感情的粘合劑。
尤其是“辦事”的場合,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喝酒上使勁。別人都可以“虛晃一槍”,只有他,是有意“超量”。
喝了多少,不知道了。
為了莊園,他喝多少也不在乎。
于桂亭大大地喝超量了。
他用堅強的神經壓制著,熱情地說再見,一如平常地在車上說笑。
黑夜遮住了他微蹙的眉眼。
只是下車時,司機執意要送他上樓,他沒有拒絕。
人都走了,臥室里,身邊只剩老伴。
于桂亭饒是那鐵打的身體,鋼鑄的意志,也經不住酒精的麻醉了。
身體已不聽使喚,但他依然強“裝”著,不想讓老伴看出異樣,說:“我要小解?!?/p>
大概老伴誤會了,以為“他要小姐”,心里又氣又心疼,一扭身下樓倒水去了。
于桂亭憋不住了,頭暈腦漲手腳不聽使喚,連廁所也去不了,嘩就在地板上尿了。
老伴端著一杯蜂蜜水上樓,一看,地上一片水濕,于桂亭和衣躺在床上,已昏沉睡去。
第二天,日上三竿,支學東來上班。一瞅客廳里,表姐一個人坐在桌邊發愣,眼圈腫著,便問:“怎么了?姐夫呢?”
“你還提你姐夫呢,昨天晚上喝得,尿了一地板。到現在還沒爬起來呢,就是銅打鐵鑄的,這么喝也受不了哇。他都六十歲的人了。酒是什么好東西,穿腸草……他身邊那些人呢,怎么讓他這么喝呢,你以后得勸著他點,不能連命也不要了啊……”
“大姐,我知道你疼他,誰不心疼他呀?可有嘛法呀,唉,企業這些事……誰能替得了他……別人喝一百杯,也頂不上他喝一杯啊……”
6、斷片兒了
于桂亭睜開眼,人還恍惚著,想了好一陣,才想明白,是在床上呢。
打開手機看看,已經上午十點多了。
瞅瞅床頭茶幾上,有一杯蜜水,一杯果汁。
口干舌燥,卻什么也不想喝。
是喝不下。
胃里,像有只拳頭狠狠地搗過一晚上。
腦子里,像塞進了一團棕毛,千萬個小尖刺一下下刺著腦漿子。
如果有鏡子,他會看見自己眼泡腫著,臉色蒼白,額上有二根青筋,一下一下此起彼伏地蹦著。
他摁了一會兒太陽穴。
渾身軟弱得像生了一場大病。
年輕時,可不是這個樣子,他喝得再多,睡一覺兒,一個鯉魚打挺就起來了。
他想起來昨晚那場酒?;爻痰能嚿纤€是清醒的,誰陪著到家,怎么上的樓就不知道了。
窗外的蟬叫得聲嘶力竭,那聲音,像一根磨細的二胡線,吱—吱一,一聲聲拉著神經。
他摸到煙盒,磕出一顆煙,啪地點上火,一縷煙霧在屋里飄移。
老伴上來了,輕手輕腳,看他醒了,走進來。她的眼睛下意識里往地板上瞟,地板上還有沒拖干凈的尿跡。
“醒了?!?/p>
“嗯?!?/p>
“吃東西嗎?”
“不吃?!?/p>
她站著,一時不知怎么辦。
床上的他眉心蹙著一絲隱痛,眼眸黑沉,薄唇抿著,臉頰清瘦蒼白。他只要不說話,就有一種冷峻的氣場在。想跟他開句玩笑,問問他知道尿地板的事嗎,又怕他惱。
“我洗澡?!彼p輕地說。
她明白了,趕緊去放洗澡水。
十分鐘后,他起來,向浴室走去。
腳虛浮著,像踩在云朵上。他努力擺平身子,穩住步子。
老伴伸出手,要扶他,他一搖頭,“不用”。
她伸出去的手,就擱在半空,虛虛地托著一點空氣,看著他,堅強地走進浴室。
他把自己泡進浴缸里,閉上眼。
水才是他溫柔的故鄉。
也許是當修腳工時落(lao)下的毛病,他喜歡洗澡,煩了,累了,躁了,他就洗澡;病了,倦了,醉了,他就洗澡——控制不住地想洗,五冬六夏如此。
水好像能撫平他的一切。
水好像能收納他的一切。
自從走進企業,他就把自己當成了鋼鐵巨人。幾十年,他裝啊,演呀,在眾人眼里,他已經百煉成鋼,甚至百煉成精——他也習慣了這樣的角色定位,已經無法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他的軟弱,甚至親人面前也不行。
可是,水明白他的一切,包容他的一切。
他在熱熱的水里燙。
燙他蜷縮扭曲的胃,燙他被酒攪渾的腦漿子。
他像個嬰兒躺進了母親的懷抱。
熱水加速著血液的流動,也逼出滲進骨縫的酒意。
只拿熱水燙還不行。
拿熱水燙完了,又拿冷水沖。
冷熱相擊,那就是他幾十年的生活——他藉此治療所有的身體不適。
等他從浴室出來,已經十一點多了。
7、是人日子嗎
陽光房暴露在暖烘烘的空氣里。
這是臨著水面的一間玻璃房,通透的大落地窗外,三面水景,波光粼粼。
外面的陽光撲進來,于桂亭把自己撂在靠背椅上,腳搭在另一張椅子上,全身都晾曬在陽光下。
頭發還沒干透,白皙的臉上透著紅色,細細的汗珠滲出來,渾身散發著沐浴乳的清香——又找著了活的感覺。
抬眼就是銀光閃耀絲滑如緞的湖水,偌大的水面幽藍而不知深邃幾何。突然有幾只皮劃艇像箭魚一樣沖過去,打碎了鏡面,沖起一片銀波碎玉。
這片水,他護了多少年,要這三宗地,也是為了護這片水。為它死也值了,他瞇著眼睛想。
那時候是大坑,一個連一個,給誰都不要。
他千辛萬苦要建莊園。
一棵樹一片草都是自己動手栽的。
有人說他神經病,十個人有九個人不理解他——那一個理解他的是他自己。
沒有水,到處找水。
他的頭發差點一夜愁白。
找市領導,開渠,打壩,清河,穿街,千辛萬苦從黃河把水引過來。
專人看護,月月檢測,打撈垃圾,放魚養蝦……
誰要是敢動這片水,他能拼命。
所以他要把護水公約寫進競拍條件里。
這也是滄州競拍歷史上從沒有的事。
正想著,支學東走進來,端過來一杯養胃茶。
“有事嗎?”
“剛才于新立來電話,說港華老總和北京行業協會的秘書長來了,問您中午能參加嗎?”
支學東有些憂心忡忡地望著于桂亭。
于桂亭感覺到了,輕輕一笑,“能參加?!?/p>
“行嗎?”
“沒事。中午再喝兩杯就醒盹了?!?/p>
話是玩笑話,卻聽得人心里不是滋味。
上市公司有個問題,兩三個月解決不了,客人是于桂亭授意請來的,他能不參加嗎?
三期的事他得扛著,上市公司的事他也得管。
晚上,他還有一伙子商業同行的飯局,是前天就定好的。
中午一桌,晚上三桌,他都逃不掉。
喝吧,只要活著,他就得應酬。酒是他的江湖,也是他的戰場,這么些年,他在酒里劈山開路,左右逢源,護佑著企業的半壁江山。
從另一個角度說,將士們都在勇猛打拼,職工們都在加班加點,他能做的,就是喝場酒了。
喝吧。大不了喝高了,昏天昏地睡覺。睡醒了,又是一片艷陽天,睡不醒呢?從此輕省了。
“他們從集團出發,咱們也出發,我得早到幾分鐘,在酒店門口迎著?!?/p>
飯得吃,酒得喝,禮數也不能少。
支學東扭身出去了,擰著眉,心里恨恨地想,這是人日子嗎?
8、掃清外圍
于桂亭把能做的工作都做了。
不,還有幾個“大家”,對這幾塊地虎視眈眈呢。
他得親自出面一一做工作了。
一家是滄州本土的,做過幾個樓盤,算是相當有實力。雖然表面上不好意思跟于桂亭爭,但是卻也沒吐口“放手”。
于桂亭單獨聊天:“老弟,你要跟我爭,咱誰也干不成。這個大深坑都得掉下去,誰也跑不上來。為嘛呢?這幾塊地肯定定得價高,你舉牌,我也舉牌,舉到最后,我不舉了,這地就‘刳嚓’扔給你了,你就套進去了,這幾塊地,就挖了大坑了,就能把你埋了……”
于桂亭傾著身,湊近對方的椅子,連說帶比劃,仿佛真就把對方帶到了坑沿上。
這位老板一驚,暗自一琢磨,真掉下坑去,也不值得,還不如痛痛快快地給“于老大”個面子呢,遂拱手:“哎呀,大哥,我不知道你想要哇。多虧你告訴我,你要不說,我還蒙在鼓里呢,你放心吧,你要做這個,我絕對不爭……”
還有兩家公司是外地的。
其中外地的一家總部在廊坊,論實力比東塑強不少。
更重要的,他們交了保證金,大有勢在必得之意。
晚上,于桂亭撥通了該地產滄州項目負責人的電話:“謝老板,老弟,我聽說你們把莊園三宗地的保證金交了,這事你清楚嗎?”
“我不清楚,這是總部的事?!?/p>
“你費心給你們老板打個電話,什么也不要說,就說一句,這塊地的背景是于老板做的,于老板還想接著做——多一句也不要說。你聽聽你老板怎么表態,然后回個電話。你老板無論表什么態,我都能理解,你告訴我就行了?!?/p>
第二天上午11點,老謝回電話了。
“于老板,我跟我們老板匯報了,老板說,原來不知道于大哥做這塊地的背景,所以交了保證金,現在知道了,咱們馬上把錢撤回來?!?/p>
“謝謝,謝謝。給你們添麻煩了?!?/p>
“不過,于老板,撤回來也是需要理由的,你說,我們怎么說呢?”
“你就說,這塊地我們這幾天算算賬,按起拍價算,我們做不著。所以撤了?!?/p>
“行,于老板,我們馬上撤?!?/p>
“請轉告你們老總,說于老板領這個情了?!?/p>
還剩最后一家。
最后一家解決難度最大。
這一家地產公司總部在保定,此次下決心進軍滄州地產,和滄州社會各界幾乎沒過往,于桂亭托人“打過招呼”,人家不買賬。
辦公室里,于桂亭走來走去,他在思考良方。集團幾個副總望著他,一時也拿不出什么主意。
他忽而展眉,抄起了手機:“喂,劉主任嗎?”
他把電話打到了省發改委某位熟人那里。
對方一聽是于桂亭,說:“老于,你怎么樣,挺好不?”
于桂亭說:“不好?!?/p>
那頭的人樂了,“怎么不好?誰惹著你了?”
“這不莊園三期三宗地競拍嘛。這里面的歷史原因,你是知道的,莊園三期是我的夢,讓別人搶去,他做不好這個項目,我的夢也圓不起來?,F在有許多家子盯著……你說,我這日子能過得好嗎?”
“有這么嚴重?”
“不嚴重我能麻煩你嗎?實在沒路了,有一線辦法我也不能麻煩你呀,這回非得勞你大駕了?!?/p>
“老于,你別急,你說,我能幫你什么忙?”
“報名參加競拍的,有一家子保定企業,保定我找了許多人,做不通工作,就得跟著爭。你說話有分量,你給做做工作……”
“老于,你放心,一會兒我就找他們?!?/p>
放下電話,于桂亭面對眾人,“能做的工作都做了,等劉主任的消息吧?!?/p>
9、紅臉白臉
保定,某地產公司總部。
闊大的董事長辦公室里,一色的紅木家具彰顯著主人的奢華品位。
鄭老板接到電話,陷入沉思。
一會兒,他把副總老白喊了來。
“白總,咱們要在滄州拿一個項目,茬子挺硬,還托過不少人來說,這塊地有背景,讓咱們別跟著摻和。這不,剛才省里的劉主任也打了電話來,讓咱們讓讓……”
“老板,對方能量不小哇,你說怎么辦?”
“這個保證金咱已經交了,不會輕易再撤。我的意思,咱們還是要爭一爭。但是,又得給領導們面子。這么著,你上滄州一趟,面見于老板,看看能不能跟他協商,比方說他要一塊咱們要一塊,聽聽他怎么說,回來再定奪?!?/p>
“行。我安排一下就去?!?/p>
滄州,東塑集團總部。
于桂亭和白總并排坐在沙發上。兩只白瓷杯里綠茶飄香,一只玻璃煙灰缸放在中間。
于桂亭親自把茶給對方倒上。
兩人互相說了些仰慕的過門話,白總表達了“協商”的意思。
于桂亭面容和善,又有點不怒自威的味道。他聽完白總一席話,展顏一笑:“白總,這都過了吃飯的點兒了,咱不說了,你給我個面,我請你吃頓飯。你能來滄州,就是看得起我,我不能慢待了朋友……我下午, 還有個滄州銀行董事會,不能不參加,咱們就著吃飯的空兒接著聊?!?/p>
于桂亭誠心相邀,幾個人坐到了頤和大酒店“芙蓉石”。
雅間落地大窗,白紗輕垂,空調放著絲絲涼氣,窗外一波如鏡,綠水環繞,環境清幽。
還未落座,于桂亭就把客人領到了窗前。
白總止不住驚嘆:“環境真好。滄州還有這種地方?”
于桂亭一笑:“老弟,你可能不知道,在十年前,這里是個磚窯廠,里面是燒磚挖了三十多年的大坑,市政府給誰誰不要……我接過來,建了這個小區,從黃河引過來的水,為保持水質,我自己上的污水處理設備,十年前就開始雨污分流了,到現在,半個月檢測一次……可以說,我為這水費了大心血……”
白總嘆服:“于老板,你是魄力過人,思維超常啊?!?/p>
“什么過人,超常,老弟抬我。不客氣地說,我這莊園建成后,那就是滄州一景,給滄州爭大光了,我這光接待的省市領導,就說不清有多少了??墒俏疫@莊園建了一期二期,還是留有許多遺憾,尤其是三個把角的地方,雜樹叢生,垃圾遍地,很不美觀,我一直想著,再建三期,彌補它的不足……來,老弟,咱們坐下說話?!?/p>
菜已上來,酒已滿上。
“你們過來協商,已經給了我老大面子,我先敬你一杯?!庇诠鹜ざ似鹆司?。
幾人干了。
“這是我的莊園夢,這是第一個意思,我希望老弟代話給你們老板,希望他成全我的這個夢。我這個夢圓了,死而無憾了?!?/p>
這話說得鄭重了。
白總只能點頭:“我一定把于老板的意思帶到?!?/p>
“你這次來,我理解你們的意思,還是不想放棄,對不對?”
白總笑笑,不置可否。
于桂亭親自給白總把酒倒上。
“老弟,除了帶去我的莊園夢,還要再帶去一句話:這塊地他拿了,也不好做?!?/p>
白總有些不以為然地看著于桂亭。
于桂亭接著說:“這里面有幾個意思,一、這水面是我做的,風景是我造的,誰在這兒建住宅,沾的就是我這個水面的光,所以拿這地是有附加條件的,將來怎么利用和保護,是我說了算。第二、因為這是絕版,預計地價會定得很高——現在起拍價就很高。你舉牌,我也舉牌,爭著爭著,我“刳嚓”就不舉了,這石頭就砸你手里了,落下來就是個大坑,就能把開發商埋了。第三、這幾塊地都是農民的地,征地會費很大周折,拆遷更是個麻煩事,你看多少開發商陷在拆遷這事上,三年五年拔不出腿來,一直在里面癱著,直到癱死……這三塊地民房建筑是沒多少,但是更麻煩了,凈墳頭子,這個遷墳,它跟拆房子又不一個概念了,那些人,能跟你拼老命……”
白總眨巴眨巴眼,不得不承認于桂亭說得有道理。
“于老板要拿了,不也得遷墳嗎?”
于桂亭嘿嘿一笑:“老弟,你有所不知,在經濟實力上,你們可能比我強,但在拆遷這件事上,你們的實力沒法跟我比……為嘛呢?我在滄州蓋房子,不是政治任務就是舊城改造,我光干拆遷了。阻工的、鬧事的、打仗的,我天天跟這些人打交道,我就擅長治這個……你知道這里面攪和的都是嘛人嗎?小痞子、流氓、地滾子、混子……他要說理,我比他還說理,他橫,我比他還橫,他惡(ne),我比他還惡(ne),他是滾刀肉,我就是地頭蛇……回頭我再給你講講這些故事。我治得了這些人,你們治不了……”
于桂亭一番話說得有柔有剛,白總聽得頭有些暈。
旁邊坐著的丁圣滄憋不住想樂,心說,俺們這老大,一會兒紅臉一會白臉的,這戲演得……
于桂亭招呼服務員:“閨女,給我往壺里倒,倒一滿壺?!?/p>
服務員不敢違拗,不大情愿地過來,給往分酒壺里倒酒——這里的每一個服務員,都尊敬疼愛著他們的董事長,誰也不愿讓他多喝。
于桂亭拿起白總的小杯,把酒倒進對方的空壺里。
“老弟,我下午還有會,咱就喝到這兒,這最后一杯,我拿壺喝。你們想拿這塊地,我理解。你把我的這些話帶到了,你們老板怎么做,我都理解,我都謝謝他?!?/p>
酒干了。
該說的話也都說了。
10、土地流拍
2011年8月5日,下午。東塑集團董事長辦公室。
墻上的掛鐘指向下午兩點。
于桂亭望望掛鐘,說:“離拍賣時間還有兩個小時。再過一會兒,你們就去?!?/p>
趙如奇、馬志海、丁圣滄幾個人,坐在沙發上,也同時望了一下掛鐘。
于桂亭雖面色如常,但神情微露著一種冷峻。
“咱們該做的都做了?!彼巴?,吐出一口煙,“現在,就是保定這一家,他們的保證金沒有撤……到時候競爭,也就是他們和咱們爭了。不到最后時刻,誰也不知道結果是什么?!彼紤]著,想著有可能出現的結局。
其實他在內心里對各種結果已經想了無數遍了。
他們會真競嗎?他們寧可魚死網破也要?他們要舉到不能接受的高度再放棄?這個不能接受的高度是多少?在什么節點東塑會放棄?無數種可能,無數種應對方式。
“就是保定這一家,就會讓事情出現多個逆轉?,F場咱們得隨機應變?!彼⒅?,眼神凌厲。
“拍賣一開始,我們就保持通話狀況。阿丁,你隨時匯報現場情況。任何情況都不能漏下?!彼忠淮味?。
競拍人上場,于桂亭是“后臺指揮”。
“放心吧,于頭,我開著手機,隨時匯報情況,隨時聽令?!倍∈孢€是第一次看見老板如此鄭重,此刻,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明白,這塊地對莊園的重要性。
幾個人走了。
辦公室的門關上了。
于桂亭已經叮囑人們,這個下午,謝絕一切訪客。
他抽著煙,望著窗外,沒有人知道,他的腦子在高速運轉。
一個小時后,他的電話響了,他摁下了免提。
他像坐在現場上一樣。
他聽得見現場上的任何動靜。
主持人開始介紹幾個地塊的情況……
主持人宣布相關規定……
主持人宣讀競買規則……
拍賣開始了。
位于廣州路南側、師范學院以北的一塊地,竟然有十一家單位競買。
競爭到了白熱化地步。
“1106宗地,位于學院路南側、開元大道西側,土地用途:居住、商業,其中商業服務設施用地面積不大于總用地的35%;出讓面積:151301.7平方米(合226.9526畝);土地使用權出讓年期:住宅用地70年、商業用地40年。主要規劃控制指標:容積率不大于1.5,建筑密度不大于25%,綠地率不小于40%……拍賣起叫價為人民幣41000萬元,競買保證金15000萬元,每次報價增幅為50萬元的整倍數……”
那是位于莊園東北角的一塊地——他守著的地,他想了十年的一塊地。
他的眉目擰著,凝神諦聽。
第一輪報價……只有東塑舉牌——買家只有東塑一家。
保定某地產公司沒舉牌。
保定那家交了保證金的地產公司,沒舉牌。
“于頭,他們沒舉牌?!毙《≈貜土艘槐?。
“好了,咱們也不舉了?!?/p>
于桂亭忽下命令。
“是?!?/p>
第二輪報價開始……
沒有買家舉牌。
東塑也不舉了!
現場一片清寂。
這個情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
東塑的舉動大跌所有人眼鏡。
漫長的幾秒鐘過后,仿佛過了一世紀那么長,主持人宣布:1106宗地流拍!
一直堅持“非拿地不可”的于桂亭,在“舉手可得”的情況下,讓土地流拍了。
對手放棄了。
他也放棄了。
11、“生病”住院
趙如奇、馬志海、丁圣滄匆匆回來了。
這個決定,這個結果,也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。
每個人都是一臉訝然和疑問。
一進門,于桂亭正對著窗外出神,臉色肅然,那眼神,是掩起了所有的驚濤駭浪和狂風暴雨的平靜。
“什么也別說了,日后你們自然會明白?,F在,趙總,給蘇院長打電話,給我安排住院?!?/p>
于桂亭病了。
不是身體有病,是心有病。
三宗地想了十年,他放棄了。
他心里能是滋味嗎?
這還不是最重要的。
最重要的是,他積攢了幾十年的人情、威望、情面都搭進去了。
他霍騰得全同行都知道了,他要拿地。政府機關,親朋同事,商業同道,有的給他出謀劃策,有的給他鼓勁加油,有的讓路玉成??梢哉f,所有人都給了他天大的面子,到最后他卻“放棄”了!——他不拿了!
嘿,于桂亭,你開什么玩笑?你玩什么把戲?你唱的哪出呀?
他跟誰都無法交待。
他對不起任何人。
他連自己都對不起。
誰能理解他?
他想象得出接下來的不解、抱怨、不滿,甚至責難,但這也不是重要的。
更重要的是,他必須盡快“抹平”這些不解,爭取人們的理解和體諒——這不是“三期”的結束,他拿地的夢還得做下去。
面色上平淡如水,心里卻波濤起伏,腦子里高速跑馬。
他已經兩宿沒睡覺了。
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空間。
他要在這安靜的空間里,捋捋這些事。
他要在這安靜的空間里,安撫一下自己的心,也安撫一下別人的心。
更重要的,他要收拾殘局,為自己為也別人“解扣”。
他無處可去,他唯有住院。
他剛住進醫院,七八個熟人就擁上來了。
都是關心他的人,都是關心他拿地的人。
所有人都不明白,他為什么放棄。
他們更焦急的是病,張嘴第一句話就問:“大哥,你病了,哪不舒服呀?”
于桂亭面色如常,但是仔細看,能看得出神情倦怠。
他一笑:“別急,沒事,我裝病?!?/p>
眾人的一顆心呱嗒落下了。
“哎呀,大哥啊,好多事在市長辦公會上都有雜音,唯獨你拿這塊地沒有雜音,你這是怎么了,折騰一頓,到頭了卻又不拿啊?”
“老兄啊,大哥啊,你拿下來咱不都心靜了嗎?省得以后想著了,你怎么又不要了呢?”
所有人都滿腹困惑。
“我理解你們對我的不理解,但是現在說也說不清,所以什么也不說了?!边@句話就把人們的話題打住了。
“今天你們來了,都別走,陪我喝酒。必須陪我喝酒?!庇诠鹜は旅盍?。
就在醫院的病房里,幾個人橫七豎八地坐了。
菜是幾個涼菜,燒雞、醬牛肉、花生米、涼拌黃瓜。
于桂亭話不多,就是咣咣地喝。
他喝了一瓶。
喝完了,他眼一瞪:“走,你們都走,我想睡覺,誰也不許在這兒陪著我……”
于桂亭咣當就把自己撂床上了。
12、寫信解扣
病房內氣息沉沉。
天空似黑鐵懸幕。
暴雨如注。
這是2011年8月最狂暴的一場雨。
閃電撕裂天空,大雨傾盆而下。
這場雨是如此的剛性十足,如此的橫掃一切。
于桂亭對這一切無知無覺。
他像一個孩子一樣沉入凝膠的睡眠。
沒有人知道,他在預判結局時,內心里翻騰過怎樣的驚濤駭浪。
也沒有人知道,他在決定流拍的那幾秒,大腦是怎樣驚天決策。
也沒有人知道,他做出那個決定的一剎那,是如何剜心扯肺。
一覺醒來,窗外是湛藍通透的天,天上掛著金屬般閃亮的白云。
他睡了完美的一夜。
清爽的陽光照進病房,他趴在病床上,開始寫信。
題目:莊園周邊三宗地流拍的原因
尊敬的焦市長:
這封信是我趴在醫院的病床上給你寫的……
信整整寫了一上午。
他寫了厚厚一沓子。
他把信交給集團黨委書記肖燕,“這信你給整理整理,以最快的速度打印出來,抬頭處都空著?!?/p>
打印好的信拿過來了。
于桂亭念一遍,點點頭。
他趴在病床上,又拿出信紙,工工整整手抄了一遍。
“打印好的信,填上抬頭,送所有市領導及有關部門,像撒傳單一樣?!彼淮o總經理趙如奇,又拿起“手寫”的那封信,“如奇,這封信,你必須親自送到焦市長手中,不能給秘書,必須直接送給焦市長。明天早晨八點,你提前幾分鐘到那,就堵他辦公室門口。市長上班,一見面你就交給他?!?/p>
焦市長一上班,趙如奇就在辦公室門口等著了。
市長打開信,仔細看了半小時??赐旰?,他給于桂亭打來電話:“老于,你的信我看了,你講得很有道理。我九點有個會,散了會我到醫院去看你?!?/p>
“市長,你千萬別來,我裝病。這么著,你一散會,就給我打個電話,我就馬上到你辦公室,你從會議中心也回辦公室就行了?!?/p>
散會后,于桂亭和焦市長見面了。
他又把流拍的原因,對市長口述了一遍。當然,他還講了莊園的來龍去脈,講了莊園夢的前因后果。
“市長,拿這地,得8個億,光財務費用每天就得30萬……現在地產市場正在調控,房子說賣不動就賣不動,這8個億,就得把東塑搭進去。我不能為了我這個夢,把東塑毀了,那樣,我的夢實現了又有什么意義呢?”
焦市長點點頭,徹底明白了:“老于,你想拿,又覺著不是時機。你怎么對未來地產那么悲觀?”
“市長,你看,三個月以后你再看,現在我就是說一天也說不清楚?!?/p>
焦市長點點頭:“老于,我支持你,我也希望你早日圓夢?!?/p>
“市長,你放心,這塊地早晚我要做,我要圓夢,只是現在時機太不好了。我只能放棄?!?/p>
于桂亭寫的這封信,像撒傳單一樣送到了市領導和各部門負責人手中。
人們漸漸明白了土地流拍的原因。
人們也漸漸明白了于桂亭的良苦用心。
但是于桂亭這一住院,卻惹動坊間傳言四起。
于桂亭得癌癥了。
于桂亭重病。
于桂亭死了……
“大哥,你快出院吧,你別弄的傳得哄哄揚揚的,外面都傳爛了套了?!?/p>
“老兄,夠熱鬧了,你就別在這兒住著了,你弄得動靜太大了……”
“傳唄,愿傳啥傳啥。有人傳,說明咱關注度高,我又不能管住人家的嘴……”于桂亭一梗脖子,眼一瞇,“我這一輩子最享受的事,就是住院。我清靜夠了再走?!?/p>
13、明月相照
晚上,幾位朋友來看于桂亭,在病房喝了一通酒,聊到十點多才走。
于桂亭送下樓,往回走時,不想在一樓門廳正好碰到鄭明月。
“于總,你怎么在這兒?”明月的臉上有著不易察覺的憔悴,聲音卻是偶遇的驚喜。
于桂亭樂,“啊,我住院呢。你呢?”
“我有個親人住院,陪床,這會兒沒事了,我出來走走。你生病了?”明月帶著審視的眼光望著于桂亭。
“沒有,沒有,我裝病呢?!?/p>
“裝病?為什么要裝病?”
“唉,說來話長,你要不著急,坐在這兒,我給你講講?!眱蓚€人走到一旁的廊椅邊坐下。
“我這頤和莊園你知道吧?我要建三期,前幾天拍地,我給所有人做工作,我要拿地,結果拍地時,流拍了。就只有醫院是個心靜的地方,我就住進來了——我在企業二十年,煩了,惱了,累了,我就去住院?!?/p>
鄭明月笑,笑完了困惑還沒解:“為什么流拍?”
“我拍下這地來,光土地保證金1·8億,按拍賣底價買下來,東塑需要8個億。這8個億,每天的財務費用就是30萬?,F在國家調控政策一個接一個,房價趨于下滑態勢,房子說賣不動就賣不動。我拍下來,房子賣不出去,這8個億,就給東塑挖坑了。這個坑能把東塑埋了,能把東塑滅了。所以,我拿這地,關系東塑生死存亡,是東塑是死是活的問題。我為這塊地,我為一個夢,把東塑弄沒了,有什么意義?”
“我明白了,也就是說時機不對,價錢太高?!编嵜髟轮贝林攸c,“你想要,又要不起。要不起,還得護著,不能讓別人拿走。好難呀?!?/p>
“真聰明,一點就透,就是這么回事?!?/p>
“這是滄州歷史上,第一次土地流拍,你想影響得多大。更重要的,所有人都給了咱面子,咱又不要了,我覺著對不起所有人,連我自己都對不起?!?/p>
“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會放棄?”明月目光灼灼地問。
“不知道。我的決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?!?/p>
明月在心里吁了一口氣,心說,瞞天過海啊。
一抹笑意涌上她的臉,“你該住院,你是心病。也許只有在醫院里,你才可以不被打擾地憂心忡忡、沉默寡言、理清思緒,回復到一個病人的狀態,享受被呵護和理解?!?/p>
這些話有些深,深到內心里,好像得需要好好琢磨才行。于桂亭一笑,未置可否,五官在燈影之下,猶如雕塑。
鄭明月已經理解了這件事的復雜程度,不禁調侃:“于大老板為莊園夢可真是費盡心機。你是勢在必得啊?!?/p>
“這么說吧,每天早晨起來,我給我媽媽點上三顆煙,我就望著這水面出神,我經常想,我這地要是拿不到,我就跳到這水里算了。我還活著奏嘛?!?/p>
于桂亭望著幽藍的天空,眼神深沉。
“你是想把莊園做成古跡留給后人”明月的聲音帶著感喟。
“有這想法?!庇诠鹜ば?,“既是古跡,就不能留有遺憾?!?/p>
鄭明月點點頭:“正所謂,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。為了這個夢,你會一直把這地護下去,直到你拿到它?”
“是。一直護下去。不過所有知道我莊園夢的人,都在幫我圓這個夢。這讓我欣慰?!?/p>
“你簡直,就是妖孽?!编嵜髟聨е荒ㄐσ?,“順風而行為妖,逆風而行為孽,你是順風也行,逆風也行,老是在風口浪尖上舞蹈?!?/p>
“這是我聽到的最別致的評價。妹子,我現在才發現,你說話專往別人腰窩上捅,一捅一個窟窿?!庇诠鹜な切蕾p的口氣。
兩人都笑,熟稔得像多年的朋友。
笑完了,明月說:“于總,你又捐鑄鐵獅,又資助學校,工業做得興興旺旺,地產做得風生水起,還不滿足嗎?你要把你的企業帶到哪里去?”
于桂亭略一沉吟:“我常說,東塑的資產全部來源于社會,我六十歲以后,唯一的任務就是回報社會。我做這些,都是報恩。人生短暫,我媽媽那么痛苦把我生下來,我不能白活一回。盡量多做點事,盡量給后人留點東西,有一天,我隨著煙筒桿一股煙走了,人們還念叨我個好,這就是我的想法?!彼@些話,從未對任何人講過。
鄭明月用嶄新的目光打量著這位滄州商界的風云人物,她有點明白了,是什么讓他那么與眾不同,沒有一點銅臭氣——他一直在追求活的意義和價值。
陰歷七月十三的半輪月亮,明晃晃掛在烏藍的天上,發著美玉一樣澄澈潤澤的光。
立秋的風在夜半輕輕吹拂,有著從未感受過的舒爽清涼。
于桂亭天天眾人圍繞,卻從來沒有這樣剝開內心,在一雙眼睛的追問里,審視人生的意義。也許這樣清寂的夜晚,讓人容易放下面具。
“我這幾天,一直聽到傳言,說你……”她打住了,觀察著于桂亭的表情。
“傳得夠邪乎的,是吧?”于桂亭一笑,“嘴長在人家身上,我也不能管住別人,愿怎么傳就怎么傳吧?!彼诖?,忘了帶煙。
“欲戴王冠,必承其重?!编嵜髟螺p輕嘆息。
“那都是你們文化人的詞,我不懂。我只念過幾年小學?!?/p>
“我是說,做多大的事,就得受多大的累。有多大的聲名,就有多大的毀謗?!?/p>
“你這么說我就明白了。沒事,我這人沒心沒肺,吃飽就睡。他說他的,我干我的?!?/p>
話是這么說,可誰愿意受這種“關注”?
“我今天看書,讀到一句話,我寫下來送給你?!彼f著,走到護士服務臺,找到一張紙,刷刷寫下兩行字。
“寒山是一位高僧,拾得是一位和尚,他們有一場千古對話。有一次,寒山問拾得:世間有人謗我,欺我,辱我,輕我,騙我,賤我,如何處之?拾得笑曰:只要忍他,讓他,避他,由他,耐他,敬他,不要理他,再過幾年,你且看他。我寫的就是這一問一答?!?/p>
明月把紙片遞給于桂亭。
“世間有人謗我,欺我,辱我,輕我,騙我,賤我,如何處之?
只要忍他,讓他,避他,由他,耐他,敬他,不要理他,再過幾年,你且看他?!?/p>
于桂亭認真看看,讀完了,把紙片揣進口袋,展顏一笑:“妹子,謝謝。我這病已經好了,明天就出院?!?/p>